摘 要:清代顺、康、雍、乾四朝,宁古塔成为黑龙江地区最著名的流放地,同时也是我省龙江医派之宁古塔系的发祥地。在乾隆二十九年清廷设立无俸从九品医官制度之前,方拱乾、陈志纪、周长卿、吕懿兼等流人医家,为改善当地民众 “无医少药”的落后医疗条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医家;流人;宁古塔;清代文化
宁古塔地区(旧城在今黑龙江省海林县,新城在今黑龙江省宁安县)是明代后期满族的发祥地之一,随着满族人口大量南迁入关,至清初这里已变得十分荒凉。[1]顺治年间,为守护这片满清的“龙兴重地”,抵御沙俄对边疆的不断侵蚀,清廷开始陆续将大批关内人口流徙至此,垦荒戍边,宁古塔遂成为清代前期最著名的流放地之一。在此期间,医家队伍构成主要是军队中的医官[2]和来自南方关内的流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清廷颁布《宁古塔等处禁止流民条例》,实行严格的封禁政策,发往这里的流人逐渐减少。而迟至乾隆三十年(1765),清廷才准许“宁古塔地方添设监狱,设立无俸从九品医官一员”,当地始有地方医官之制。[3]医官虽无俸禄,但有药资银、家人口粮、食饷银等待遇。[4]该项制度延续到清末,于宣统年间因军费筹措困难而废止。[5]由于军医多服务于军队,对当地普通民众来说,从顺治初到乾隆三十年这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为他们看病诊治的医家主要是客寓的流人。本文试从文献角度对此期间宁古塔地区的流人医家加以简单梳理和介绍。
一、顺治末至康熙初的三位医家
1.短暂行医的方拱乾
方拱乾,字肃之,号坦庵,安徽桐城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士大夫和文人。顺治十六年,因受丁酉科场案牵连,以六十二岁高龄,全家二十余口流放宁古塔。顺治十八年,方氏以认修京城阜成门城楼工程“纳锾自赎”而被赦还乡。他在来宁古塔时带来了一些方书和药材。因方家深厚的家学渊源,方拱乾于学“无所不窥”,亦颇通医理,于是在流放地开始为当地流人和百姓诊治疾病。他创作于宁古塔的《何陋居集》是黑龙江现存的明清时期最早的诗集,其中有数首记载相关其行医种药活动之作。
一些诗作记载了流人医家特殊的行医心态:“偶然问病去,行药亦无期。自悟生为幻,人言老是医。方书看湿漏,草木审权宜。莫笑悬壶易,韩康命似丝。”(《宁古塔杂诗》二十五)言其行医并非自身的主动行为,而是年高望重为人所请;初为医者,自知人命关天,而反复斟酌医理、谨慎用药,不敢稍有疏忽。
有的诗作描写了当时流人们专门开辟场圃种植药材:“霜浓群卉改,孤柳尚青青。自顾生违俗,浑如人独醒。偶然临药圃,谁与结茅亭。质弱翻禁老,畸踪怪物灵。” (《宁古塔杂诗》七十八)
顺治十七年,方拱乾在写给沈阳流人函可等人的诗作中,还写到在宁古塔狭小的家中依然设计有书房和药房:“难称容膝坐,强作读书堂。米囷堆书史,经筹署药房。”(《古山咏怀,兼寄沈阳诸子一百韵》)
由于方氏一门流放宁古塔仅三年,当今学者对其医学方面的贡献多有忽略,而这些诗为我们研究顺康之际第一批流人医家在此的行迹提供了难得的第一手材料。
2.从行医到经商的周长卿
康熙年间,福建学者林佶所撰《全辽备考》下卷《风土》篇记载:“宁古塔旧无医,有之,自周长卿始,故满人多有呼长卿为周大夫者(京师呼医为大夫,而宁古塔效之), 而长卿近复以此为讳。今河南李某亦以医自命,然不甚行。”这个周长卿是谁?为什么医术高超的他,后来却“以此为讳”呢?
关于周长卿,苦于文献之阙,我们现在只能知道他的流放是因牵涉到清初著名的浙东“通海”案之中。康熙元年(1662)二月,通海案被定为“逆案”。六月,祁班孙、杨越、李兼汝、周长卿等人被押赴京师,长流宁古塔。而此时,方拱乾一门已入关南归。
从前面林佶的记载,可知周长卿的医术是颇为宁古塔当地民众认可的。那么,他主要看的什么病呢?从现有文献中,笔者发现,康熙三年,周长卿曾为著名流放诗人吴兆骞的妻子葛采真照料妊娠及协助生产。吴兆骞在写给父母的书信中说“因有孕之后,即每日吃人参二、三钱,故分娩甚快。子时腹痛,丑时即生。当时在家,倒不能如此之易。抱腰及洗儿者,乃周长卿令政及沈华妻也。”[6]
康熙年间,作为流人家属的杨宾,跨越重重艰险到宁古塔探望父母,归来作方志《柳边纪略》,其中有三条关于周长卿的记载,弥足珍贵:
卷三,谈到流放的汉族文士在宁古塔的生计时说:“文人富则学为贾”,下注小字“陈敬尹、周长卿”,可知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杨宾到达宁古塔时周长卿已经商致富,境遇大为改观;
卷四,论及宁古塔文化时说:“宁古塔书籍最少,惟余父(杨越)有《五经》、《史记》、《汉书》、《李太白全集》、《昭明文选》、《历代古文选》,周长卿有《杜工部诗》、《字汇》、《盛京通志》……;
卷五,有两首杨宾为周长卿所作和诗,题为《次韵酬周长卿》
“黑水城边问老亲,坐中谁是故乡人。远东俎豆今王烈,江左风流旧伯仁。说到家山空想像,吟成诗句最清真。平生多难伤怀抱,不道逢君更怆神。(其一)
省觐今朝塞北来,知心漫许出群才。老亲未得归三浙,小子空惭赋七哀。故国衣冠虽不改,边门鼓角定相催。何当日下金鸡赦,作伴同行过誓台。(其二)”[7]
第一首诗首联透露了周长卿的籍贯信息,杨宾为浙江山阴人,而“坐中谁是故乡人”一句暗指周长卿亦为当地人。颔联对举“王烈”、“伯仁”两个典故,称赞周长卿今时在宁古塔的德望和其旧日在家乡亦为救人急难的义士。第二首诗的首联中的下句“知心漫许出群才”,亦是赞许周长卿才情出众,堪为自己的知己。从这两首诗作中,我们隐约可见周长卿对士人身份的看重,由此也不难理解其对自己曾经从事过为妇人“抱腰生产”之卑微“小道”的“周大夫”身份颇为忌讳了。
3.为谋生而学医的陈志纪
比周长卿稍后来到宁古塔行医的还有一位翰林学士陈志纪。陈志纪,字雁群,号懿诵,江苏泰州人,顺治已亥成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后因上书弹劾天下督抚贪婪不法,被权贵诬陷而流放宁古塔。因贫困不能自存,于是开始学医救人,成为宁古塔当地著名医家,并效力宁古塔将军巴海帐前,后卒于戍所。《扬州府志》和《扬州足徵录》都记载有陈志纪事迹。
据《扬州府志》记载,志纪“幼颖异、工文章,顺治己亥进士,选庶吉士。……志纪独以翰林具疏,劾天下督抚贪婪不法……反为所中,谪戍宁古塔。贫不能自存,乃习医拯人,以给饔飧,卒于戍所。”
关于陈志纪流放宁古塔的具体时间,据当代学者武维春考证,当在康熙十年前后。[8]武先生引证的主要文献是清人沈默的《发幽录·名臣》:“圣祖登极,改元,礼数有加。会以京畿旱,应诏上言督抚,时康熙十年四月十五日也。奏上得罪,减死,戍宁古塔。”
二、雍、乾时期遭遇两次流放的吕留良后人
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浙江省嘉兴府石门县人,是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又精通书法、医药。著有《东庄医案》,并批注《医贯》。雍正六年,因其遗著以激烈反清思想而得罪清廷,引发了震惊朝野的曾静——吕留良文字狱案。其孙辈被流放宁古塔。
据今人李淑清先生考证,在宁古塔,吕留良的孙辈中,吕念先(七房吕立中之孙)曾有草房二十八间,银三百两,开设春雨堂药铺一间;吕懿兼则行医看病,吕懿兼(九房吕毅中之孙)在当地行医看病,家庭生活也比较宽裕,有房产十三间。[9]乾隆三十九年(1774),因吕懿兼、吕敷先、吕衡先、吕念先捐监违例,清廷将吕氏三房、七房、九房共三支及家眷发遣齐齐哈尔。吕景儒等吕氏后裔继续在当地行医,成为近代龙江医派中“龙沙系”之鼻祖。
通过以上对流人医家在宁古塔行迹的简单梳理,我们可以看到,在流放之初,这些医家多数是为外界环境所迫才开始医疗活动的。在顺治、康熙两朝,医家通过医疗活动仅仅可以维持生计;而到吕氏后裔生活的年代,流人医家已经可以通过医疗活动牟利和改善生活了。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流人医家在宁古塔的行医环境是极为困难的。一方面,宁古塔诸少数民族“土人”祖祖辈辈浸染于萨满教等巫觋文化,“跳神,犹之乎祝先也”[10]。因而方拱乾感叹,这里的风俗是“病不问医,无医安问,死则以敝船为椁,三日而火。”[11]另一方面,流人医家行医时也颇为尴尬,自身是朝廷的罪人,其身份颇低于各类少数民族“土人”。因此,流人医家不仅要以高超的医技来解除病患的痛苦,还要用汉族先进的医药文化去不断教化、熏陶当地的“土人”。而这种情况下,往往意味着医家与病患之间不断的文化冲突与调和,从而亦在无形中增加了流人医家对于这片土地的或亲近、或疏离的复杂感受。康熙三十五年(1696)杨宾写作《柳边纪略》时,他描述的情况依然是“满人病轻服药而重跳神”[12],可见此中文化调和之艰难。直到清代雍、乾时期,随着大量汉族流人走入这片土地,这种局面才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而吕氏兄弟的生活改善从一个侧面也证明了宁古塔“土人”对汉人带来的先进医药文化的日益接受。
参考文献
[1]李兴盛.东北流人史.[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6:98.
[2](清)尹泰,张廷玉等.雍正朝《大清会典》,卷三十三.
[3](清)崐冈,李鸿章等.光绪朝《大清会典事例》,卷五百一.
[4]杨锡春.宁安县志[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
[5]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九.
[6](清)吴兆骞.归来草堂尺牍·家书八.秋笳馀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2.
[7][12](清)杨宾.柳边纪略,卷三、卷四、卷五.
[8]武维春.柳敬亭生卒年辨[N].人文泰州,2012-11-9(品-文谭).
[9]李淑清.吕留良后裔在北疆的活动及贡献[J].浙江社会科学,2004.:6:176-178.
[10]、[11](清)方拱乾.宁古塔志·风俗,张潮辑.昭代丛书丙集,卷二十六。